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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生父一般孝敬,然而今兒一面之緣,她也在這位叔父身上感覺到了血脈親情。她長大後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身世,幸得老天垂憐,能讓她有機會侍奉在親人膝下,想來亦能告慰生身父母在天之靈。故而雖說閨閣婦人私心都不願丈夫投身軍旅,但既是十四叔父亦是如今她義父的意思,她也就沒有猶豫勸阻之言。

賈蓉調入軍營之事辦得很是順暢,很快就成為了前鋒營中的一名候補,每日跟著正式編制的將士一道操練,若通過正式考核或是建功之後才會有補替晉升的機會。

等到賈蓉去回稟父親此事的時候,賈珍原是不肯的,但看到任命已下來了,也是無話可說。再氣惱這個兒子自作主張,也不能像之前那樣一言不合心意就動手教訓了,再怎麽說這兒子也是領皇俸的人了,上任第一天就頂著一臉的青紫腫脹,丟的可是整個賈府的顏面。

秦可卿除了奉太後懿旨,每月初一、十五兩天前往看望老王爺,此外也與往常沒有什麽不同。每日裏盡心侍奉公婆,晨昏定省,寧府中大小事務都打理得井井有條,仍是與昔日一般的溫柔平和,更得兩府中人敬重喜愛。

秦鐘這些日子在家中要清閑些,這天接到賈府寶二爺的帖子,邀他過府一敘別情。秦鐘也不知這公子爺怎麽又想起他了,就讓來人回話說,老師讓他去拜訪幾位昔年的同窗,請教秋闈之事,故而不得閑。寶玉聞言,忍不住長籲短嘆,道是那樣的人物,竟也被仕途經濟給汙了,於是就此作罷。

實則秦鐘在外也不過是偶或為傅恒辦些差使。聖駕由江南回京後,傅恒以侍衛之職進身朝堂,短短時日裏已連升數階。

秦鐘在他跟前不再呼之為六爺,而改稱其大人,他明明是一張少年臉,配著端正肅然的神情,讓旁人看了也頗覺有趣。傅恒常笑言還未支付秦鐘俸祿,就平白多了個下屬。

旁人卻不知,秦鐘改這個稱呼是有過一番考量的,他揣度著傅恒未必喜歡六爺這個名號,但是多年來約定俗成卻不好令人更改。

他打聽過傅恒的父親有九子,傅恒最為年幼,初時也不覺迷惘為何人人稱之為六爺,後來與朝中的一些文臣有了來往過後,始知這個稱呼竟是從了皇家的排行的。

卻說傅恒的姐姐嫁入四皇子府時,他還只是個五六歲的幼童,其姐入宮侍奉母後時,他也常跟著進出宮闈。先帝夫婦素來喜愛他姐姐這位孝順的兒媳,又見她的幼弟聰明乖巧,也很是喜歡,視若子侄一般。先帝原先只有五子,到了晚年才又添了幼子。傅恒小時候宮中一直只有五位皇子,也不知道誰起了頭,就將他稱作了六爺,漸漸又由宮中傳出,到了如今的天子登基後,連朝臣見了傅恒也這麽稱呼了。

起初傅恒年幼,如此呼之也無傷大雅,何況宮中的二聖也未有不悅。當今的天子更是對皇後愛寵已極,推恩及傅氏一門,對一個小小的稱謂自是不以為忤。

然而傅恒如今已入朝為官,漸漸走入了這個帝國的權力中心,一朝君臣之分,這個六爺的名號卻是不妥當了。何況先皇畢竟是留下了六皇子的,雖說當今聖上登基後,將那位六弟過繼給了一位沒有子嗣的皇叔,但是傅恒自己卻還是想著要避諱的。他雖不知秦鐘改稱謂是有過這番考量,卻也覺合了他的心意。

傅恒如今有官職在身,比不得往常清閑,卻也幾次問過秦鐘可有參加秋闈的打算。秦鐘起初答道還未想兩年後那麽遠的事,倒是跟在大人身邊還長些見識。這天又聽傅恒問及,卻沒有再藏著掖著,直言道想效仿古人投筆從戎,到邊關沙場之上搏個功名才是痛快。傅恒倒是沒想到他竟有從軍之念,聽後心中也是高興的,卻也只笑著說了一句騎射不可松懈,把這個話頭擱下了。

秦鐘告退後卻忍不住汗顏,他在現代也曾學過一些搏擊之術,但眼下看來卻也不見得頂用,何況在這少年的身軀中也難顯出力量來,至於騎射什麽就更不用提了。他原也想過軍中理應有參讚軍機一類的文職,然而再認真想來也覺異想天開,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毛頭小子,誰讓信得過他紙上談兵之論?何況軍情瞬息萬變,不善騎禦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成為了行軍的累贅。

他想了想,徑直去找姐夫說了這事。賈蓉從軍以來,不多日就與幾位以武勳立家的世家子弟廝混得熟了,於是請了其中弓馬嫻熟之人,在空閑時傳授秦鐘一些騎射的技巧。

十六、延請西席

一屋子的歡聲笑語,隨著丫鬟們進出時打起的簾子傳到了外頭冰雪消融的天地中,悄然迎接著即將到來的春意盎然。

賈母屋中珠環翠繞,媳婦姑娘們坐了一屋子,秦氏過來了,王熙鳳也在跟前,娘們兒說說笑笑的,顯得格外熱鬧些,老太太心中也極是暢快。

只聽秦氏溫柔笑語道:“那位先生學問是極好的,聽說宮裏的太後老人家也誇過的,而且祖上也是官宦人家,為人清高著呢,他聽說我們府上家教是極好的,又禮遇賢才,不會以權勢壓人,這才應允下來的。”

賈母笑道:“這是你的好意,我沒有反倒從中阻攔的道理。原先我是想著,那些丫頭識幾個字不當睜眼瞎就行了,難為你為她們考慮這麽多。也好,讓她們跟著先生多學點禮數,省得整日裏皮猴似的在園子裏沖撞了你。”

鳳姐在旁笑道:“哎喲喲我的老祖宗,旁人一聽你這話可不是把重孫媳婦寵得沒邊了,我要是你的孫女都要吃味了。可我聽到後來怎麽就覺得,你怕的不是沖撞了大人,是心疼上那個小的了吧。”

屋子裏一陣哄笑,賈母更是笑得前俯後仰地說要捶鳳姐,秦氏也淺笑著低下了頭去。眾人都在旁邊紛紛附和道:“還是老祖宗最有福氣,眼看就要抱上玄孫了。”

大觀園由入夏之時始建,冬盡之日竣工,賈家上奏後,今上龍顏大悅,又頒下許多賞賜來。如此一來,賈府也不得不鄭重其事,大宴賓客,擇定良時讓賈蓉秦氏搬入園子裏去。

原已定下了春暖花開時的吉日,不想開年後不久,前鋒營抽調人手前往北地戍邊,賈蓉剛升入了正式編制,剛好在此次調遣的行伍中。

賈珍等人的意思,自是不願他去的。然而賈蓉卻說才及入營就當了逃兵,豈非令人不齒。尤氏也私下找秦氏,讓她也勸賈蓉請辭。秦氏為難地向婆婆回道:“我才在他跟前提了半句,他就說這次若是臨陣退縮,以後無法再在同僚之間立足,怕是從此仕途堪憂了;又說道,問過王爺的意思,也是極力讚成他去歷練一番的。我聽他這麽說,也不好再多勸了。”

賈蓉隨軍走後半月,秦鐘進府來看望姐姐,提起不久後搬入園子中的事。

秦氏也自有一番思量,她說道:“如今你姐夫不在家中,我早晚也要服侍公婆,雖說園子通著寧府,我一個人獨住一處,到底也不像話。然而又是宴請皇親國戚,又是選定了日子,把動靜鬧得這麽大,少不得我還是要進去住個一兩月,然後再搬回來。往後等你姐夫回來了,我們春夏兩季入園應個景也就是了。”

秦鐘想的卻是和她不一樣,於是就在姐姐面前說起了一樁趣事。傅恒眼見就到了二十,皇帝一時高興就將前朝一位王爺的園子賜給了他作冠禮之賀,皇後是個賢惠的,在旁勸道,傅恒入朝後升遷太快,皇上多番賞賜更是過厚。皇帝卻不以為然,反而在諭旨中大方地說明,賞賜傅恒,乃因皇後加恩;其後又添了幾筆,說道不忍見園林中春光寂寞,賜給傅恒這般風華正茂的少年人才不辜負了美景。

秦可卿正聽得有趣,卻見秦鐘停下了話頭,看著她笑道:“賈府中也有幾位正值青春年華的姑娘,姐姐既不願一人獨占了盛景,何不邀請姑娘們入園裏同住?”

秦氏聽聞後欣然點頭,當即就往賈母這邊來,寧府中的小姐只有賈珍的胞妹惜春一人,如今也養在榮府老太太身邊。此外,除了迎春探春兩位榮府的小姐外,還有林家的黛玉姑娘和薛家的寶釵姑娘在榮府中住著。

老太太近年來說孫女兒太多了,一處擠著不便,身邊只留下寶玉和黛玉解悶,迎春探春惜春姐妹都已挪了出去。林姑娘自幼身子骨弱,長大後也一直不見好,每日藥丸不斷,春秋兩季添了病癥,更要換著方子熬湯藥。王夫人在旁說過一句大姑娘的病癥倒沒什麽,只是怕熬起湯藥來沖撞了老太太,倒是惹得老太太好一陣子不快,這才噤聲不提了。

賈母聽了秦氏的話也是高興的,說道難為你想著她們,就把姑娘們都叫過來說了這意思。寶玉也過來湊熱鬧,磨著老太太也想搬進去,老太太笑道:“這是什麽話,你侄兒媳婦的園子,你進去像什麽樣。”寶二爺這才怏怏不快地作罷了。

秦氏那天從賈母那回去後,忽然覺得胸口煩悶,隔日就不思飲食起來。尤氏連忙讓人請了太醫來瞧,卻診出了一個多月的身子,喜得兩府中人都趕來道賀。秦氏與賈蓉成親將近兩年,房中一直沒有消息;她平日操持寧府家務,思慮過度,以致月事不調也是有的,此前竟未思及是喜事。聽太醫說了後,微怔了一下,尤氏已是上前拉著她的手笑得合不攏嘴了。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,眼圈兒倒先紅了,心中百感交集,終於盼來了這個孩子,可孩子的父親此時卻遠在邊關。

太醫對賈珍尤氏言道,秦氏的身子弱些,又勞神過度,不可每日裏再思慮太多,不然恐胎象會有不穩。於是尤氏連連吩咐下去,秦氏只管養胎就好,府中一應事務都不必操心了,連晨昏定省也可免了。

合家正是喜氣洋洋之時,卻不想平白遭來了一場禍事。那幾天寶玉悶悶不樂,想著姐妹們搬入園子後,他再不能與黛玉等人在一處了。於是碰到那個庶出的弟弟賈環時,看著他那猥瑣的長相比平日更不順眼了幾分,說重話教訓了幾句賈環荒誕的言行。不想賈環素來嫉妒寶玉在家中得寵,當下更是懷恨在心,就在為王夫人抄寫佛經時推倒了燭臺,讓燭油淋了躺在榻上的寶玉一臉。王夫人看了心痛不已,把賈環的生母趙姨娘叫過來痛斥了一頓。趙姨娘不忿,勾結平日裏慣會裝神弄鬼的馬道婆,施了魘魔之術,立時府裏面的寶二爺就不好了,整個人神志不清,只知道尋死覓活的,醫治祈禱求神問蔔,全無效驗。

正在一府上下束手無策之時,有一僧一道兩人飄然而至,取了寶二爺的那塊玉施了法,令懸在屋子裏,果然寶玉就安靜了下來,漸漸清醒了過來。王夫人忙將寶玉接到自己屋中去照料。賈母等人對僧道二人感激不已,怎奈諸多厚贈二人皆是不受,臨了出門時,卻往大觀園的方向望了一眼,掐指一算,說道年內將有貴人出世,園中風水正好,若是個男孩,將來必是朝中顯赫之人。

賈母等人一聽,正是應了秦氏懷的這胎,更是大喜過望。於是就於此前擇定的二月二十二吉日,讓秦氏搬入園中安心養胎,姐妹們也一道入園中作陪,又讓王夫人的長媳李紈進園中看顧著姑娘們。

後來有人在秦鐘面前提及當年那僧道的話,秦鐘只是一笑道:“如若真是世外之人,卻是為何會入這紅塵萬丈中來?”

秦鐘在榮府中風波平息之後,前往探望姐姐時,聽秦氏提起搬入園中的日子,以及姑娘們都挑選好了的住處。秦鐘一一聽來與書中所記大致無二,只是少了賈寶玉那個混世魔王。他忽然又跟姐姐提起一事,說是為賈府中的小姐們延請西席。

秦氏一聽也頗為詫異,不曉得他為何提起這個話頭,卻不知此事要從秦鐘摔了曹先生的書稿那日說起了。

十七、灼灼其華

當日之事秦鐘心知沖撞了人,依傅恒之言備禮前往曹雪芹的住處,向先生誠懇致歉。曹先生見他年幼,也不會與一個孩子過分計較,又聽他說明原委後,感佩他小小年紀卻有愛護姊妹之心,倒也對他另眼相看了幾分,當下就應允刪除秦氏女子相關的文稿。

秦鐘倒是不曾如此作想,生怕他一時偏激致使紅樓書稿殘缺,就言道:“先生寫的書,不同於歷代的傳奇話本,讀來只覺字字珠璣、餘香滿口,依小子淺見,也不必大片刪改,只把天香樓一節中太過露骨的片段刪去,也顯得更含蓄些。”曹雪芹欣然應諾。秦鐘心中卻想道,自己竟是把脂硯齋的戲份都給搶了。

曹雪芹與他談論書中人物,見他年紀雖小,言論卻有過人之處,見解也與常人大不相同,心中竟是生出知己之感。從此寫了新的文稿,常邀秦鐘前來先睹為快,一來二去就相熟了。

清虛觀外隔墻相望的一帶房舍也是道觀的產業,平日裏住著的都是慕名而來的善男信女,也有些喜靜的讀書人在此借居。

曹雪芹因身世而勘破世情,不以權貴名利為念,在這繁華京都之中多有些不合時宜,於是現在也僻居此地,以教書授業為生。

前日書塾中有頑童鬧事,大人仗著家中權勢溺愛幼兒,不由分說反倒責怪先生,曹雪芹不願為米糧錢而摧眉折腰,就此辭去了。

秦鐘聽聞了此事,就為他舉薦了一戶人家,說是賈府裏有幾位小姐,都是知書達理的,其中有一位是前朝探花、如今的巡鹽禦史林如海之女,林大人昔年在揚州也曾聘西賓為其女授課。秦鐘言明了他家與賈府的姻親關系,又力勸曹先生入府教書。

曹雪芹聽得是顯貴之家,當下沈吟不語。秦鐘在旁笑道:“先生莫非聽說學生是幾位女子,故而有了輕視之心?”曹雪芹聞言,也知道他是故意用言語相激,一笑之下也心中豁然開朗,就點頭應允了此事。

秦鐘雖是得知了曹雪芹目前的窘境,才偶然動念為他想出了應對之計,然而其中卻也有他的一番私心在內。很多學者考據出紅樓夢一書是以曹家為原型,更有人直指賈寶玉即為曹雪芹本人的寫照。

秦鐘雖不知曹雪芹是否確為賈寶玉原型,但因他中學時貪讀武俠等書,深知寫小說的大抵有些自戀的情懷,寄托在筆下的主角身上。

曹雪芹雖處處批寶玉荒誕,然而縱觀全書傾註在寶玉身上的筆墨,字字句句之間何嘗不是寄托了寫書人的一腔情懷。因此他很想看看賈寶玉遇到曹雪芹後,又會是如何一番景象。

秦鐘曾聽聞賈母昔年為賈政逼迫寶玉讀書一事,因太過心疼孫子而時常有遷怒教書先生的言語,恐此事因賈母不喜而不諧,或是等曹先生入府後又生齟齬。故而他請姐姐在老太太面前先提了這個話頭。賈母素喜秦氏,近來更是看重這個重孫媳婦,但凡她軟言相請之事,老太太無有不依的。

而秦鐘正帶著一人,往榮禧堂賈政處趕去,卻不想半路被人攔下了。

賈寶玉一連臥床十數日,如今病勢大有好轉,故而央求母親放他出來散心,結果剛好在主院外見到了秦鐘。他心中品度著一別多日,秦鐘越發神采飄逸俊秀過人了,不由又生出了親近之心,當下笑嘻嘻地上前來作揖,拉著秦鐘問從何處來。

秦鐘還未答話,身側帶來的那人笑嘻嘻道:“這位就是賈家那位銜玉而生的小公子麽?”

寶玉向來以貌取人,當下見此人體態肥胖,其貌不揚,心中就已不喜。他素來除了在府中老太太和太太面前是最乖巧的,或是被父親帶出去拜見同僚之時不敢稍有禮儀不周,此外在這府中往來的多是奉承於他之人,故而不曉得掩去神色,嫌惡之意也就露在了眼角眉梢。

那人還未有不悅,秦鐘先皺了眉頭,淡淡地答了一句拜訪二老爺去,就攜了友人的手,繞過寶玉,兩人並肩走遠了。

賈寶玉討了個沒趣,又聽著秦鐘言下之意,帶人來找賈政恐怕也是為了他最厭惡的仕途經濟之事,心中更是不快,於是悶悶不樂地和小廝們玩去了,卻不知此次更是得罪秦鐘深了。

秦鐘邀來這人不是別人,是朝中的大學士,姓紀名昀,字曉嵐。其人天資穎悟,才華過人,傳聞中幼時即能過目成誦,此前曾擔任過鄉試考官,在文人中素有聲望,也極有可能成為將來會試的考官。傅恒此前聽聞秦鐘的恩師有意向為他引薦名師提點科舉之事,故而引秦鐘與紀昀相識。

秦鐘也對這位在民間傳說中詼諧機敏的大學士很感興趣,相見交談過後,發現這位紀先生博覽群書,學識淵博如同浩瀚汪洋,於秦鐘而言更像是會行走的書庫一般。紀昀見這少年好學,又是傅六爺引薦之人,並不因其是白丁而輕視之,兩人遂結成良師益友,秦鐘與之相交受益匪淺。

秦鐘心知賈府內院之事賈母都可做主,然而請先生入府授業一事,還是要問過賈府這位二老爺的意思。他一介小輩說話並無分量,也沒有能打動賈政的本事,故而邀紀先生前來相援。

賈政其人生平最重讀書人,頗有些“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”的想法,聽聞紀昀大大學士登門,欣然倒履相迎。聽紀曉嵐稱讚過曹雪芹的學識後,賈政連聲道:“我聽聞妹婿也曾在揚州家中為林姑娘請過西席,如今大姑娘在我們府上,也不該疏忽了此事,其他姐妹亦作同例。”

辭了賈政出來,紀曉嵐興致大好地提起想入園子逛逛,此時還未到二月二十二之期,園子還無人入住,只有打掃與守門的家人在。

秦鐘領著紀曉嵐從榮府通著園子的角門進園子,此前其姐曾領著他進出過,府中之人見秦氏之弟領著老爺的貴客賞園,自是不會攔阻。

轉過沁芳亭,橋頭一簇桃花開得正好。

卻見一位少年佇立在桃樹之下,清風拂過,桃瓣飄零,人面桃花相映紅。秦鐘恍惚了一下,已是認出了那人。賈薔別後將及一年,如今十五六歲的年紀,正是少年顏色極盛之時。

就聽著身旁的紀昀讚了一句,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。

秦鐘這才回過神來,瞥了他一眼,已知他讚的不是花而是人,難免嗔怪其以女子作比,然而素知其人古靈精怪,不拘於世俗之見,於是也無心與他多作理論。此時樹下那人也已轉頭看到了他。

秦鐘不認為那人是在此等他的,畢竟也無從得知他們二人會由此經過。不想賈薔見了他,卻緩步走了過來,向二人見禮過後,朝著他清淺溫雅地笑道:

“今日正想到城郊走走,秦兄弟可得空一道來?

紀曉嵐最是個機敏之人,笑著辭別了秦鐘自個兒走了。

十八、榮枯有時

兩人在寧府討了兩匹馬,策馬徐行不記其路,直到京郊一處青山腳下的田莊止步下馬,放眼望去,綠楊環繞,垂柳依依,一片阡陌相連。

賈薔在前頭領路,迎面走來的人,衣著略體面些的,大多都認識他,趕著跑上前來招呼道薔少爺安好,倒是引得秦鐘多瞧了他兩眼。

姑蘇之行前,他們也可算作是有過小爭執,不算太愉快的別離。如今不用每日上學堂念書,沒有了往日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交集,故而賈薔從姑蘇返京後,竟是一直有意無意地錯開了。想不到今日偶然撞見,這人會邀他出行,而現下一路走著一路對他侃侃而談,似乎心中毫無芥蒂。

男人之間,本也不會太過介懷些許小事,秦鐘見他神色坦然,也就漸漸放開了懷抱,專心聽他說起此處田莊的由來。這才知道賈家的祖塋就在這一帶附近,這些田莊房舍地畝卻是賈家近幾年才置辦的產業。

這事起初是賈薔向賈珍進言,如今雖四時祭祀不斷,然而錢糧都得從府中專門另撥。倒不如在祖塋附近多置些田莊房舍地畝,以備祭祀供給之需,也可不至一時照顧不周有短缺之虞。

那時賈珍正遣他出寧府,心中多存了補償之念,聽了這話覺得也無不可,就和長輩們商議合計起了此事。按賈薔的原話說了,合族中長幼,大家定了則例,按房掌管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。

寧榮二府的老人之中,賈敬一心問道不管俗務,然而也不敢不敬祖宗,既是聽了事關祭祀就無有不從。而賈母耽於享樂諸事不理,又是個婦道人家,思慮不到此處,然聽聞此事卻也不好有阻擾。

只不過賈母等人嫌此事煩瑣,且他們這樣的大家族百年繁盛,這些田地所得還無幾人放在眼裏。於是商議之後,此事就交給了兩府的長房,然後再各自分撥下去給專人打理。榮府那邊是賈璉負責;寧府這邊賈珍大爺分派給了賈薔,賈蓉更不會有意見。賈璉忙於在外奔走,見賈薔這個侄子恭謹仔細,索性都交與他打理,只是輪到榮府那一年過來與賈薔對賬罷了。

聽他一一道來,秦鐘心中卻是大為詫異。若說他是為牟利,在寧榮二府中討來的肥差哪個看著不比此事鮮亮些?偏偏此處的布局卻透著深意,聽賈薔說起按當朝的法度,即使是犯了事的人家,這歸在祭祀的產業也不會入官,卻像是特地為來日留的後手一樣。若有一天賈家落敗,子孫也有個退路,祖先祭祀又可永繼。眼前這人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世家少爺,何至於謀略如此深遠?

要知道秦鐘雖讀過紅樓夢,卻到底不同於那些手不釋卷反覆咀嚼的女生們,多有些囫圇吞棗不求甚解。他雖是記得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,殷殷囑咐防患於未然,然而要連細節也記得一清二楚卻也太為難他了,因此不知秦氏為賈府謀劃的其中之一正是此事,故而直到這一日竟是也不曾勘破些什麽。

賈蓉一路領著他穿行於村間,這一帶有附近遷徙過來的佃戶,在此落戶聚為村落,漸漸已小有規模。兩人走到一處綠楊蔭下的草屋前,賈薔讓他稍候,然後進裏搬出一架梯子,秦鐘不知就裏,想不到是那人少年玩性起來,笑著打趣說請他“上”坐,到屋頂上去坐。

秦鐘聽後一呆,但還是跟著他爬了上去。茅草屋頂有橫木與椽子做的支架,然後鋪上厚實的稻草,他們兩個半大少年爬上去,自是承受得住。

兩人在茅草垛得結實暖和的屋頂上,並肩躺了下去。日頭還斜在半山腰上,偶爾能聽見風中農夫吆喝著牛羊的號子,阡陌之間雞犬相聞。秦鐘兩世以來,從未體會過這樣的田園之趣。而若是看在田間勞作的莊稼人眼中,怎麽也不像是兩個衣衫鮮美容貌華麗的少年公子呆的地方。

等到日頭慢慢地爬了下去,暮霭籠上了這片田園村莊時,賈薔自個兒下去轉了一圈,不知從哪兒搬來了兩個小酒甕子,兩只包好的燒雞,讓秦鐘幫忙吊了上去,然後他再爬了上去,兩人並肩坐著喝酒。

燒雞撲鼻的香味勾引得秦鐘食指大動,在這幕天席地下無拘無束,就毫不顧忌形象地用手撕開,大快朵頤起來。初來乍到時,他不敢行差踏錯分毫,到寧府等地赴宴時,更是入鄉隨俗,留意各家的習慣禮儀而後行止,卻是很久沒有試過這般暢快的滋味了。

月上柳梢頭之時,兩人已然酒足飯飽。秦鐘向來量淺,就將餘下的半壇子酒擱在了一旁,偏過頭看去,賈蓉卻捧著酒壇子在發呆。

在秦鐘以為他今日並無說話的興致時,卻聽得他悠悠地開口道:

“前次到了姑蘇,我看見一個女孩子……”

或許男生都是喜好女孩相關的八卦,又或是初見面時秦鐘就把此人當作了是個斷袖的,故而聽到這個開場白,忍不住被勾動了好奇心,就看著他等著聽下文。

不想賈薔說完這一句,卻又打住了話頭,忽而笑了笑,轉口道:“我想起一個故事,說來給你聽吧……”

那年有個唱戲的女孩子,她唱的是花旦,杜麗娘等無有不熟的。原來是在姑蘇學戲的,後來被京中的富貴人家買了去,充作府中的小戲班子,整日裏為那些貴太太們唱戲。也是那女孩子命中的孽,那戶人家平日裏管束這個小戲班的,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哥兒,時日一久竟是與這個唱戲的女孩子互生情愫。

“後來呢?”

那個公子哥也是世家子弟出身,家族中長輩做主,為他娶了一門夫人。那些唱戲的女孩子後來也被大戶人家遣散了,那位公子哥偷偷地把那女孩子藏了起來,還跟她說要接她回家做少奶奶。可那個女孩子從唱戲以來,看透人世冷暖,卻生就了一副清高的傲性子,她不願再為婢為妾,一生在他人的臉色之下討生活。

賈薔眼前仿佛還能看見那副畫面,那個眉眼絕俗的女孩子在前面癡癡地唱著戲,他在後面一路相隨著,後來……後來那晚回去,夜半無人知曉時,那女孩子投了河。

“則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是答兒閑尋遍,在幽閨自憐……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,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。朝飛暮卷,雲霞翠軒,雨絲風片,煙波畫船,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……”

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他明了這句話時,為時已晚。

秦鐘聽來這個故事大有纏綿悱惻之意,卻有些摸不準賈薔為何故說起來。他想起去年賈母憶起在娘家時的戲班子,吩咐讓人從江南聘請教習與采辦女孩子,這事是賈薔到姑蘇時辦成的,許是那時在梨園聽來的故事,只為太過淒楚故而念念不忘吧。

後來兩人都不再說話,默默地舉起酒壇對飲起來,直到醉意朦朧,不知何時竟在屋頂上睡去了。清晨睜開眼,卻發現許是更深露重時,寒氣襲上來,兩人不知不覺中竟摟在了一起彼此取暖。

清早起來耕作的村民遠遠地看到了屋上的這哥倆,種地的人樸實不作他想,走近見這兩位小哥的眉目像是觀音面前的童子一般討喜,只當是哪戶有錢人家感情好的親哥倆,也不當回事地走了過去。

倒是留下這兩人相對而視,不免有些尷尬,不聲不響地從屋頂上下來。看著遠山在輕嵐中時隱時現,村郭的輪廓在朝陽下漸漸清晰了起來。昨日種種,譬如朝露,在太陽升起後倏忽不見了,卻也有人記得,沾在過年少的夢裏。

往回走時,還是來時的那條道,心境卻莫名地不一樣了。早春時分,淺草才能沒馬蹄,牽馬而行,不知道天有多高,地有多遠,芳草如翠毯鋪展開去沒入遠方的古道,延綿不絕無窮無盡。

秦鐘心裏有一種久未體會到的安寧,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,一路上兩人並沒有交談,他卻知道身旁有一個人在,似乎可以牽馬並肩,一直這樣走下去。

來到這個時空,匆匆為名利之事忙碌奔走,一路走來看不見刀光劍影,惟有自知的艱難險阻。沒有閑暇自在呼吸,無心去看那輕盈明媚的春光,也不曾想象過,如此刻般的輕松與愜意。

他始終是個異鄉客,穿梭於歷史的縫隙中的游魂,此生再不會擁有安穩的心境,也不認為自己能給一位女子一生安定。落葉歸根四字,已是遙不可及,而在此落戶生根,卻也要問一問天意。

男女情愛、嬌妻愛子,於他而言,如同鏡花水月,唯恐終是一場奢望。

卻不知,這一生可會有一人,能聽他說完那些不能與旁人道來的話,能伴他走一程這看不清方向與盡頭的漫漫長路,能懂他這一生奮發步步籌謀所為何來。

十九、黛玉探父

瀟湘館前千百竿翠竹,林黛玉愛其清雅幽靜,第一眼就擇中了此處。她午睡後起來,就在窗下讀書,偶有所得,便吟詩成句,只把一腔心思來寄托其間,每日至夜深方才歇下。

她在外祖母家住著,本是客居在異鄉,搬挪入園子也未有不慣,反倒更清靜了故而自在些。只是她自小在賈母身邊與賈寶玉一道長大,相處久了難免有了孩童時帶來的癡病。那日寶玉偷偷跑進園子來,找到她說如今太太拘著他,不讓往園子裏來,別的倒也罷了,只是心中放不下妹妹。他坐在家中生悶,茗煙素知他的心事,從外頭找了些雜書來給他,寶玉如獲珍寶,入園來時身上還藏了一套會真記,當下就與黛玉同觀,直到把十六出看完,意猶未盡地說了些玩笑話,這才辭了去了。

她想起當日之事,又見茜紗窗外春光明媚可愛,惹得心中動了念,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,轉過沁芳閘,就到了那日與寶玉共讀西廂的所在。桃花樹下一陣風過,頓時花瓣如雨,一地落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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